菩提静静站着。
一点灰尘,从空中飘落而下……她微微转过头来,注视着那从屋脊徐徐落下的细小颗粒。
空气中的余热已然散尽,窗外的景色已变得暗淡。
啊,天黑了。
夜幕已经降临。
……而博士仍然沉睡。
在装置中交叠双臂于胸前的博士,宁静得有如一尊雕塑——被淡橙色液体淹没。
等待着,等待着永远。
——“永远”的到来。
菩提凝视着博士,陷入沉思。
在这船形之物之中,博士好像要到哪里去了。博士要往哪里去呢?随波逐流,在水面上荡开波纹与涟漪。黯淡地,逝去,去往阴影蔽罩之地与未知的彼方。这只是她的错觉吗?
博士又好像仅仅是单纯地睡着。
犹如输液器的杆子发出极其微弱的汩汩声,液体正缓缓地流淌。这赐予博士安眠的液体,仿佛业已与博士合为一体。流入七窍,流入缝隙里,溶解,融合,重塑。
一如博士的安然,将自身完全托付其中,就好像四肢,躯体,头颅,都将要在液体里溶化。
……连“灵魂”也?
少女思考着或许被她所指称为“灵魂”的东西。博士的“灵魂”也被淹没,受到洗涤了吗?
……更像是“溶解”。少女所构想的“灵魂”的液体正与澄澈的橙色液体交换着某物。
一定被改变了。
有什么……
少女回过神来。曙光正从窗口照了进来,淡淡的、柔和的曙光。
从吞噬了光的黑暗中产生的光明。
第二天,到来了。
白昼与黑夜在窗外代序而轮回。
光影,缓慢地交错。起居室面朝四方的窗牖,阳光从东南方的窗里射入,渐渐地,转移到正南的窗户,然后便是西南。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橙色,被明亮和阴影分成两半的杂物堆里有什么在闪烁着光芒。可只是一瞬,一分钟,或是两分钟,那光芒便消失不见。菩提将那光芒收入眼帘,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闪耀的刹那,她都记在心里。当所有光芒都依序一闪而过之后,一天就过去了。
所谓的一天,在这间屋子里展开的所有的光影。这间屋子里的所有光影,包裹起来就是所谓的一天。
而这都要拜那天上散发着辉耀的天体所赐。
菩提向窗外望去。那天空中漂浮着的,耀目的天体,无法直视的光芒,不被任何东西所限。只是存在着,在蓝天中走过不变的轨迹,那轨迹的宏大睥睨万物。菩提心想,外面的世界会是怎样呢?
窗口吹进柔和的风。
少女想象着,尽情地构想着。虽然她还未曾到外面去过,可给这间屋子带来变化的天体已成为了她的朋友。
多么温暖的朋友。
入夜。
气温降低了,陷入冷寂的黑暗。
少女点起博士的煤油灯。
在东北面的窗户旁,有一尊用帷布罩住的纤长物件,少女无意间碰落了帷布,才发现是一面一人多高的落地长镜,因为年代久远而晦暗不清。她来到镜边伸手拂拭,结果镜面变得清晰不少。
少女提着煤油灯靠近了长镜。她在镜子中看见了她的模样。
老鸦色的乌黑长发,象牙般的白皙皮肤。如同琥珀的棕色眼眸,石榴石样的红唇,再加上一袭深青色黑纵条纹的束腰连衣裙,边缘如浪潮般泛起层层蕾丝。鼻梁小巧而挺拔。胸前的纽扣上方扎着仿若成蝴蝶结状的鲜红缎带,与脖颈上一颗剔亮的黑曜石坠子交相辉映,裸露的纤细锁骨宛如精雕细刻而成。
在空气中微微泛着凉意的小腿也现出柔美的轮廓。
这就是……我吗?
少女把手贴在镜子上,渐渐抵住了膝头,继而慢慢地将整个身子依靠在了冰冷的银质涂层的表面上。寒冷的感觉仿佛要让全身哆嗦。可是,镜里的人也做了相同的动作。她感到困惑而奇妙,一种难以言喻的、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。
她抚摸着镜面,镜里的人也抚摸着。她们的手掌天衣无缝地贴在了一起。
……呐,你也是菩提吗?
少女向镜中的少女确认着,以澄澈的眼眸。
镜中的少女扑闪着眼睛,垂下了漆黑的睫毛。
似欲有所言。
博士的咳嗽声响了起来。
博士……要从沉睡中醒来了吗?
菩提转过身来。
博士……或许需要帮助。
她向镜中的少女告别——
再见,哦?
下次再一起玩吧。
她往那个装置的所在处走去。
博士咳嗽了。咳出液体来。
是透明的液体,是橙色的液体。博士正从喉咙中咳出装置里的液体。
清除口鼻中的积液。
【咳……咳!】
博士咳嗽着,咳嗽着,睁开了眼睛。
那两颗混沌乌浊的眼睛消失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纯净的黑色。
【咳,咳!】
博士咳嗽着,咳嗽着,从浴缸般的仪器中坐了起来。原来干瘦枯小的躯体,已变为矫健的身姿,充满韧性的肌肉,在四肢和身体里鼓动着。
那稀疏的白发,则成为了如火般燃烧的茂密红发。
然而在一旁的少女并不感到讶异。一点也不。
博士的计划成功了。
毕竟,现在已是第七天。
第七天。
——六天六夜,已经过去了。
六个昼夜的轮回,六次光与影的交错,博士的“灵魂”浸淫着液体。
而博士恢复了青春的活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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